宝历元年（825），唐敬宗即位，这位十六岁的小皇帝好击球，喜手搏，并大治宫室，穷奢极欲，沉溺声色。时年二十三岁的杜牧对此极为不满，故作此文， 假借秦代史实予以讽谏。作者在《上知己文章启》中曾写道：“宝历大起宫室，广声色，故作《阿房宫赋》。”阿（é）房（ｐáｎ弈）宫，于秦始皇三十五年（前 212）营建，至秦二世尚未竣工，后为项羽所焚。赋，古代文学作品形式之一，兼有诗歌和散文的特点。
六王毕，四海一〔1〕。蜀山兀， 阿房出〔2〕。覆压三百馀里，隔离天日〔3〕。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4〕。二川溶溶〔5〕，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6〕。各抱地势，钩心斗角〔7〕。盘盘焉，焉，蜂房水涡，矗不知乎几千万落〔8〕。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9〕高低冥迷，不知西东 〔10〕。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11〕。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 于秦〔12〕，朝歌夜弦，为秦宫人〔13〕。明星荧荧，开妆镜也〔14〕；绿云扰扰，梳晓鬟也〔15〕；渭流涨腻，弃脂水也〔16〕；烟斜雾横，焚椒兰也 〔17〕；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18〕。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也〔19〕。有不见者，三十六年〔20〕。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掠其人，倚叠如山〔21〕。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22〕。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23〕，秦 人视之，亦不甚惜。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24〕，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25〕？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 〔26〕；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27〕；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28〕；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29〕；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 〔30〕；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31〕。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32〕。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33〕。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34〕，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35〕，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36〕，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37〕，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１〕“六王”二句：这二句以六个字概括秦始皇统一六国的史实，十分简练。六王，指战国时的韩、赵、魏、齐、楚、燕六国诸侯。毕，终结。一，统一。
〔２〕“蜀山”二句：这二句以蜀山为背景衬托阿房宫之雄奇，作者将阿房宫周围秦岭山系之山均泛称为“蜀山”。兀（ｗù），高而上平。出，特出其上。
〔３〕“覆压”二句：形容阿房宫之广阔高耸：覆压地面三百馀里，高得遮天蔽日。
〔４〕“骊山”二句：描写阿房宫的具体位置和走向：从骊山北面起构筑，曲折向西直到咸阳。
〔５〕“二川”句：二川指渭水和樊川。溶溶，水流貌。
〔６〕“廊腰”二句：句中均把“廊”、“檐”拟人化，长廊曲弯如腰，妙曼萦回；飞檐挑翘似牙，像禽鸟仰首啄物。
〔７〕“各抱”二句：写宫室结构精密错综。钩心，指各建筑物都与宫殿中心互相勾连；檐角与檐角彼此结合。斗，结合。角，檐角。
〔８〕“盘盘”四句：写阿房宫建筑物之密集与众多。“盘盘焉”，盘旋状；“焉”，曲折状。宫室密集如“蜂房”；回旋如“水涡”；高处的檐滴不知有几千万个。落，屋檐上的滴水装置，俗称“檐滴”。
〔９〕“长桥”四句：皆为比喻设问句，前一句将“长桥”比作“卧波”之“龙”，后一句将“行空”的“复道”比作“长虹”。作者巧妙地设问：龙从云，为何 未见云就现了龙？霁（雨过天晴）才有虹，为何天未霁就出现了彩虹？诗人不直接作比，令读者在审美想像中神领心会，真乃妙思妙笔。复道，空中架木的通道。
〔10〕“高低”二句：形容阿房宫太大，高低建筑不计其数，使步入之人如进迷宫，不辨西东。冥迷，幽暗不明，迷离恍惚。
〔11〕“歌台”七句：这一段以夸张手法写在偌大的阿房宫内，同一时间可以领略跨越时空的万千景象：歌台柔美的乐音使人感到温暖如浴春光；而舞殿急旋的长袖裙裾给人带来寒意，身处凄凄风雨之中，以致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令人像在不同的季节……
〔12〕“妃嫔”四句：系指六国的后妃宫人及王子皇孙都在亡国之后臣服于秦，被车载到咸阳。媵（ｙìｎ弈），妾；嫔、嫱，宫中的女官。辇（ｎｉǎｎ），宫中之车，此处作动词用。
〔13〕“朝歌”二句：意为六国之妃嫔都成了秦宫——阿房宫之宫人，从早到晚地为秦皇奏乐唱歌。
〔14〕“明星”二句：此二句及以下八句皆为喻体置前的双对比喻句。此二句意为：点点明星在闪闪发光，哦，原来是这些美人正打开了梳妆的明镜呵！
〔15〕“绿云”二句：朵朵绿云在飘浮，哦，原来是她们在梳头呵。绿云，形容多而黑亮的头发。
〔16〕“渭流”二句：渭河涨起一层腻水，哦，原来是他们梳洗罢倒出了带有脂粉的洗脸水！
〔17〕“烟斜”二句：烟雾横斜，原来是宫中在熏燃椒兰之类的香料哩。
〔18〕“雷霆”四句：乍然传来惊雷之声，原来是宫车经过这里。辘辘的车声越听越远，最后声音杳然，不知宫车去了哪里……
〔19〕“一肌”四句：此四句说宫中妃嫔从面容到肌肤无一不精心修饰打扮，极尽容貌体态之美妍。她们久久地站着、远远地望着，切盼得到皇帝的恩宠。缦立，久立。幸，指得到皇帝的宠爱。
〔20〕“有不”二句：秦始皇在位三十六年，妃嫔宫人竟有始终未见者。
〔21〕“燕赵”六句：言秦掠夺六国之珍宝财物无数，乃至堆积如山。“收藏”指其所藏之珍宝；“经营”指其所积之财物；“精英”指其所有之精华珍品。掠，掠夺。
〔22〕“一旦”二句：言六国一旦灭亡，珍宝不能为其所有，便搬运到阿房宫来。输，运送。
〔23〕“鼎铛”三句：意为将宝鼎视同饭锅，以美玉当作石头，以金作土块，以珠为碎石，弃掷得到处都是。铛（ｃｈēｎ弈），平底锅。逦迤，原意为连绵曲折，此处形容珍宝随处散见。
〔24〕纷奢：豪华奢侈。
〔25〕“奈何”二句：为何搜刮人时锱铢必较，而自己用起来却如泥沙般挥霍浪费？锱（ｚī）铢，古代极小的重量单位，约１００粒粟的重量为一铢，六铢为一锱，四锱为一两。比喻搜刮到极小之物，几乎一干二净。
〔26〕“使负栋”二句：此二句及以下十句皆为双句组成的排比句，两两互喻。此二句说阿房宫负栋的柱子比全国的农夫都多。南亩，泛指农田。
〔27〕“架梁”二句：架梁的椽子比织机上的工女还多。
〔28〕“钉头”二句：建筑所用的钉子比露天谷仓的粟粒还多。磷磷，钉头突出貌。庾，露天积谷处。
〔29〕“瓦缝”二句：长短不齐的瓦缝比周身衣服的线缕还多。
〔30〕“直栏”二句：或横或直的栏杆比全国的城郭还多。九土，九州，即中国。郭，外城，城郭即城。
〔31〕“管弦”二句：管乐弦乐所奏的音乐比市人的语言还多。这六组排比句一方面写出阿房宫建筑费用之奢靡，另一方面也暗示出所加给人民的负担之重。
〔32〕“独夫”二句：暴君之心日益骄横顽固。独夫，指秦始皇和众叛亲离的统治者。
〔33〕“戍卒”四句：概括陈涉吴广起义，项羽火烧阿房宫，秦王朝灭亡之史实。戍卒叫，指陈涉起义。陈涉、吴广于秦二世元年（前２０９）被征发戍守渔 阳，因遇雨误期而起事，故叫戍卒。函谷举，指刘邦于前２０６年十月攻破函谷关进入咸阳，秦王子婴投降，秦亡事。楚人，项羽系楚人，一把火烧了阿房宫，使之 成焦土。
〔34〕族：灭族，作动词用。
〔35〕递三世：递，传递。三世，指秦始皇、秦二世和秦王子婴。
〔36〕不暇：顾不上，言其时间短暂。
〔37〕鉴：借鉴，引以为戒。
古今过秦之文可谓多矣，但无有一篇如《阿房宫赋》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千百年来为人所广为传诵。究其原因，乃是由于作者以诗人的慧眼和形象思维的方式， 抓住了“阿房宫”这一具有极大的典型性的意象，加以描述、铺叙，进而发挥、表露出其内在的深刻意蕴——寓思想于形象之中，或者说借形象以显现思想，这便是 这篇名赋所以成功的主要原因。
古典文学中的“赋”，是由诗所派生、衍化的介乎诗与散文间的一种文学样式，它以铺叙和描写见长。《阿房 宫赋》恰如其分地运用、展示了“赋”的特长：它充分描写了阿房宫建构之广之大；歌响舞袖之繁之盛；嫔妃妆奁之众之奢；金珠鼎玉之多之滥……而这一切绘形绘 色、摹音摹响的细腻描述、铺叙，都归结于一个理性的焦点即为一条思想红线所贯穿：表现秦王朝统治者的奢侈荒淫，而这皆靠“剽掠”六国之“精英”、搜刮“千 万人”、“取之尽锱铢”以供享用。在揭示对百姓搜刮之狠之凶时，又以铺叙手法将阿房宫之柱、之椽、之钉、之瓦、之槛、之栏、之管、之弦与农夫、工女、粟 粒、帛缕、城郭……巧妙地联系起来，进一步揭露秦统治者的罪恶王朝是建立在天下人的髓骨血泪之上，因而阿房宫在“戍卒叫，函谷举”中化为一片“焦土”—— 秦王朝覆灭的象征——乃势所必然。
爱人（民）者，其国必昌；暴人（民）者，其国必亡。年轻的杜牧不仅在阿房宫的形象描绘铺叙中得出了 这样涵盖古今治乱规律的哲理，而且直接联系到当时唐王朝的现实：“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其胆其识何能不令人钦敬？“独夫之心，日益 骄固”的封建专制寡头是永远不会真正爱民的，暴民、镇民、压民是其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本性，是由其专制制度本身决定的，因而他们永远逃不脱覆灭的命运。 被杜牧不幸而言中的不仅是唐王朝不久的覆灭，整个封建社会的覆灭，而且也包括一切专制制度的命运……
需要说明的是，阿房宫整个建筑并未竣工，因而也未投入使用。赋中宫女梳妆、歌舞等等描写，都是作者想像出来的，但却如真情实境一般，这是艺术创造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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