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心樵诗选(长江诗丛)》读后感5000字
鸿宇微宙费思量,一首两首炽灯明——读俞心樵的诗歌
仪敬|文
俞心樵先生,他南人北相,加之多年在清华、圆明园、草场地生活、交友的生活累积,及在各地演讲、对话、创作的履历,给笔者留下一种方正大度、沉静思辨、掷地有声的文化人形象。
读俞心樵的诗歌,离不开笔者作为当下人的状况、女性的思路、普通读者之阅读习惯等各种特点。虽有局限性,但似乎,这也可以是一种具体单一的案例式视角。
亲见俞心樵本人,更是信服于他从坎坷跌宕中走过一遭,如今幸福安顿、教化子女的充满人情温暖的一面。
再读俞心樵的成长经历,每一个阶段,都是一颗珠子,颗颗串起今天作为诗人的他——少年缺失母爱、慈祥养母的关照,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困顿的少年生活、打工与弃工、诗会与演讲、清华圆明园创作、爱情开花、消失的年份、回归、对文字与思想的梳理……有脉络可寻,有成长可溯源。
看一个人在历史文化长河中的定位,似乎不在于其所处的当下文化文艺氛围,无论他是疏离于此,还是参与其中;
看一个人活着有无意义,似乎也不在于他做了什么显要事功,而是往往会更重视他的思想与他的有所不为;
对一个同时代生活的人进行某种诠释与猜度,不如尽展其思其创作,因为某种远望的目光和若干年代后穿越的回望才能为当下和当下的人找到明晰的位置……
有了如上自知之明,笔者无非尽所能,缓缓铺陈、还原一个这样的活生生的人的文字。
此文主要根据长江出版社出版的俞心樵诗集,对其近年之作没有收录。
俞诗,简练,义理明晰,让人读起来不觉得累。他对意义的呈现,总是剥筋扒骨,直见心性,读之痛快,有洞见穿凿之明。中国文化讲究“字”所传达的“意”,即其“意”上所蕴含的“精”、“气”、“神”。俞心樵的诗有活力,诗歌里不渲染气氛,不铺垫悲情,不浮夸想象,不菲薄我你,讲理时讲理,明心时还存善意,大体一看,就是男人写的诗,不矫情罗嗦。
一、
他的诗歌,在不断地探讨高蹈的存在可能,用诗歌力图拂去时代赋予个体的灰尘,让人通过诗句看得更高远一些。
诗行凝练苦短,语义启迪深远,文字不增不减,笃定信念其间,有为,有所不为。这样的语言和思想,或可归结为是一种力量。
他寻找真相:“不归于至善的事物不可信任,不建立圣殿的土地终将报废。”“在触摸中确立信仰,在成长中认识死亡。”“为什么所有的锁都被打开,为什么所有的锁最终都被锁进了虚无。”
他反对现代社会的异化:“要有多少金钱才能有资格反对资本主义,要有多少只怪鸟才能在性革命中立下汗马功劳。我们的现实,我们的技术乌托邦,故乡的一只羊变成了狼群中最狂暴的狼。”
他直刺“阴谋”:“爱情与阴谋,我们当然更热衷于阴谋……爱情是我们高举的破旗帜,人类千差万别,我们只能在金钱中,最终是在镣铐中取得一致。熊熊燃烧的欲望扑向地狱巧取豪夺,一致地,渴望看到纯洁的皇帝们受煎熬的场景,恐怖的技术,在自我毒化中登峰造极。”
他警醒自我与警醒他人:“必须警惕那个传说中的英雄混入我们的队伍,必须让摇头摆尾的小灵魂成为文学的主旋律。”
他于历史找明鉴:“在白天与黑夜之间,你寻找着生存的国度,在正题与反题之间,你挖掘着一个被埋葬的合唱团。你挖掘着,忘记了黑人根本没有土地……人间最低的教育,地狱的最高知情者,在暴力与非暴力之间,你证明了第三条道路的存在,当你卸下时代负担,我们却更沉重了。《纪念马丁路德金》”
他肯放下许多,也因此更相信恒久:“需要的只是集尘埃与迷雾于一身,需要的只是抱残守缺,在草丛中坚持一个时代的底线,你我一样,需要的只是归于零,不要让任何人看到我们。”“所有靠时间完成的东西,时间也会叫它消失,只有与永恒紧密相连的作品,它才不会被时间所磨损”。
字如其人,一个笃定存在、自觉付出以实现存在的人,一个经历过坎坷、还相信人性的人,一个看鸿宇、思远方的人,他的诗句就是他的血汗,就是他的明心见性。
二、
一谈论诗,就谈到诗学,就谈到生而为诗人。
俞心樵的诗歌一反隽永,他澎湃之热情,并驾于理性的素养。于是,几多材料,经他反刍思辨,而终于流出八十度的头锅白酒“精华”。
他一直思索着诗歌的表现:“将自己内心强大,却以弱者的形象出现,忧伤的叹息隐藏着欢乐。悖论的,和非此即彼的,这只是诗歌的策略。”
他反对所谓天才诗人的做法:“河水长流是我的血液和思维的方式,天才的诗人,必须重复动物和植物的语言。然后,他再说人话,再说心里话,他一定要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只有瞎子看到了我们都看不到的东西……荷马、弥尔顿和波斯的鲁达基就是最高范例。”
他认知写诗的宿命和救赎:“小汽车的喇叭只够安慰流行歌星,而诗人的心仍然要用诗来安慰,诗为何物?诗已经完全没有用!可为什么我从中获益。”“太紧迫了,诗人,你要赶去占据什么,回想、预感。啊,窗台的脚步是你的,风云多变,地形复杂,最深的水是你的,有人投入石头,而你投入了整个生命。”
他有态度:“我们唯一发表的作品就是悲哀的脸。”“愿写下的诗歌必然导致正义的一击,至少,我的诗歌不会回到玫瑰园。”
在诗歌面前,他随时选择重新开始:“我已写得太多,由于太多等于零,由于等于零恰好得以从零开始,这里,包含着历史和诗歌的变迁,阴影飘忽。”
他相信心的共识:“唯有凝视者看到了我诗歌之外的灵魂重镇,神奇的道路由于抽象而牵动闪电。”
对于自我、他人与诗歌的关系,俞心樵是清醒的:“在暴力摆平不了的时候,我曾经用诗歌摆平。在金钱摆平不了的时候,我曾经用诗歌摆平。在谎言摆平不了的时候,我曾经用诗歌摆平。在毒药摆平不了的时候,我曾经用诗歌摆平。诗歌甚至曾经摆平过,暴力和金钱,谎言和毒药,而上述四者,从未将诗歌摆平。这就是我一生热爱诗歌的原因,也是我的悲哀之所在,诗歌摆平不了你。”
甚至,他捍卫诗歌的尊严,并认为诗歌比文字更接近生命本身:“诗歌在人类文明中具有根本性,但是文字语言作为一种解放力量,也可能遮蔽了更为深广的存在真相,人类有可能已经陷入作茧自缚的文明困境,因为文化人已经远离了更为深刻的存在之根。而节奏和韵律不是可以传授的知识,节奏和韵律是暗示性的,它们只能够被天真而智慧的心灵所领悟,节奏和韵律是我们回归存在之家的秘密途径。奇怪的悖论就在这里,诗歌作为文字语言的艺术,置身于文明和文化中又时时召唤着文明人文化人回到自然人的更为真实的状态;诗歌通过信息量更为丰富的神秘的节奏和韵律,为我们提供了几乎是最重要的机会,让我们重新成为善良而美好的野兽。”
他这样指证文学:“文学不存在物理方向,你的内心,心灵就是你的文学的发展方向。如何强烈、真实的、个性的又具有普遍意义的表达,那才有出路,在心灵之外找文学是没有指望的。这个心灵包括生命以外的很多东西,不仅仅包容自己的生命,应该是一个非常博大的心灵。”“一个成功的作家必须有一种不变的精神,在这个不变的精神围绕着他,才能产生非常丰富的文学语言,否则只会造成一片混乱。”“写诗,是天性的表达、对神秘世界、对浩瀚宇宙、对自然万物的关注和沉思。”
臣服于一个终极的审美,是一种幸福,心灵的诉说与诠释的立场是否为文化长河中一站标的,还仅仅只为过客,笔者并不懂得答案。
总之,找到家、表述家的人就是一个幸运的人。
三、
碰到爱情这个题材,诗人俞心樵的男子汉情状,如雪遇春而融。
彝族莫西为俞心樵的诗歌作曲:《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诗里对爱情的直白与牺牲,远远不是现代人对待、衡量、处理爱情的那种清浅、无伤的方式,把一次爱情都当作生命里唯一的一次来对待,当作可以以死去相抵偿的来牺牲,也许,只有少数民族才会有这样烈性和彻底的挚情:“不是你亲手点燃的,那就不能叫做火焰,不是你亲手摸过的,那就不能叫做宝石,你呀你终于出现了,我们只是打了个照面,这颗心就稀巴烂,这个世界就整个崩溃,因为你的美貌像一把出鞘的钢刀。不是你亲手所杀的,活下去就毫无意义,不是你亲手打碎的,就不可能破镜重圆。今生今世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这种焚身以火、至死不悔,似乎,也只在久远的孔雀东南飞诗篇里得见,而当代人也一样为之共鸣,深得传唱,为大众所熟知。
以毒供毒,以致命药治疗心碎,以抢地决绝治疗忠愚纯粹,不失为一种古今挚情男女的爱情血祭。
俞心樵是个心软的人,尽管他清醒于爱情的绝望:“面对一个贪玩的少女,我多么急于成为她手中的玩具。没被她玩过的沙石,不可能变成星星。没被她玩过的男人,只有故事框架,而没有故事。”
他并不指责爱情的背叛和遗弃,而是留存了一颗男人的恻隐之心:“急于献身又猛然离去的少女,为什么我仍然是你无言的辩护者……现在我轻轻叫你,一闭眼就流下两行泪”“哦,请原谅我,对你的爱。纯属虚构,请原谅我,只爱了你一夜,因为我只活了这一夜。”
他有爱的信仰和胸怀,宁选择离去:“我就要离开你,就要转移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去爱你……你是在爱情比金子更少,比昙花更短暂,比铁树开花更艰难的日子里来到我的身旁的,你是冰天雪地里仅有的一点火种,仅有的一点心意,一点爱情的标志。你是蓝天下的大雪,阳光中的暴风雪,火山深处的一旺清泉……我就要转移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去爱你,在那里道路通向我的血脉,在那里我和天空平等相处。”
“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俞心樵以诗歌与爱结盟,为誓,于爱中延展所有对世界、对心灵的真诚触探。
四、
俞心樵以诗致友。
他对崔健说:“不是你的音乐,而是音乐中首次出现的那一点点感觉,仅仅是那一点点感觉,就使你成为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歌手,如今你仍然是伟大的,你并不糊涂,这正是我们时代的无能的力量。”
他对姜涛及清华诸友说:“我们是被时代抛弃的人,生活在被时代抛弃的词汇中,爱情、友情、自由、枷锁、幸福和泪水。”
俞心樵写诗,从青年时取真挚简明,到今天择层次练达,各有风格千秋与情感的重彩之美。
他的诗歌是男人诗,发语坚定,意向明确,见解笃定,情感饱满。
他的人,让人有种感觉,总觉得他的身旁,还有一群文化人站着,站在一起就有群雕感。
他的经历和文字是一脉而来的,有爱情故事,有义气义愤,有平和生活。
中年的他,看上去已经选择了原谅。可是他又会这样说:“当我们发现菜市场的美丽,已经年过三十,初步证明,星空是偶数的,而白天并不很白,黑夜也并不很黑,但我们胃口很大,初步,尝到了黑暗的甜头。因为我们赞成:一个都不饶恕……”“一个人走在大地上,走得很深,看到的就始终只是三棵树,悲寂,沉闷,另一棵,还无法命名,还在风中摇摆,还在讨价还价中继续抒情。”他始终相信抒情。
复杂是时代赋予他的,简练是他的恻隐所致,俞心樵站在一个精神的维度里,有时称王(诗歌《墓志铭》),为呼唤一种新生;有时,又谦卑:“如果我真的曾经凌驾于世界,那也只是临时性的外在形式而已,在骨子里,我有我自身的谦卑和普适性目的,几近于牲畜般的服务精神……任何不懈地趋近于伟大的人都不可能是狂妄的,真正狂妄的是在高贵事物面前浑身不适、污言秽语的庸众。”
他痛苦于:“我丢失多年的诗篇仍然忠诚于土地的真知灼见,但遍布水乡的明镜,已经望不见如何新的面孔,只有你的脸是新的,因为新的屈辱。”
他追求着:“是中华民族曾经茁壮成长而越到后来越来越气若游丝但仍然一脉相承的有关自由、尊严、幸福的上下求索,是厚德载物的担当的诗意,是立志、发愿、修远的意向和天人合一的和谐理念。”
从履历的脉络,从精神的刻度,从文字的延续上,俞心樵的诗歌是一个需要去梳理整理的文本。
这个工作,也应该是不急于去做的,因为,我们周遭喧闹繁盛的世界内里的精神贫瘠还在继续,我们当下需要应对的生活常理与困境还很多,我们可能不具备跳出自己和当下文化的局限性,去为这个时代找一个定义,为这个时代里一个鲜明的人找一个说法。
这也无妨。
“我曾经活在杜甫和秋瑾的中国,热爱着并且忏悔着,几乎忘掉诗歌的技艺。”俞心樵曾经这样说过,也还在不断创作中。
鸿宇微宙费思量,一首两首炽灯明。创作,就是希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