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一家很早搬到镇上,有多早呢,自我六岁被母亲从姥姥家接回来开始,就没看到他们在村里生活,记忆中他总是骑着自行车一路风尘仆仆。
过去有“长兄如父”的说法,大伯常常骑车回来村里看望爷爷,爷爷身体不好,长期卧病在床,床头有个痰盂,专门放置他咳嗽出来的浓痰。
每次他重重咳嗽之后必会吐出浓稠黏腻的黄痰,随着痰液排出体外,他整个人的力气仿佛一齐被浓痰吸走,咳完,脸色发白的半倚靠在床头,软弱无力,人被疾病拖沓着,瘦骨嶙峋。
大伯回来村子,若是碰见,我远远地喊他一句:“大爹(伯)。”
他点点头。
彼此再也无话。
作为长子的他被爷爷寄予厚望,师范学院毕业,进入我们镇中学当老师,吃上公家饭,从此不必干农活,算是“鲤鱼跳龙门”,爷爷颇为高兴。
大伯继承爷爷的优点,能言善道,为人处世周全,后来做到副校长的位置。村里人看到他,老远笑着喊他姜校长,副字省略,在乡下人的口中合情合理,没人会计较。
或许因为环境,大伯身上流露的权威让我不敢靠近,他在我们面前很少笑,总是一副深沉的模样。对待外人却不同,和蔼可亲,和颜悦色,和村里的邻居交谈,丝毫没有官架子。
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在一个几千人的学校中,得到学生、学生家长以及学校老师的尊重和爱戴,无比荣耀。
荣耀带来底气,大伯在大家庭说话的分量颇重,说一不二。爷爷奶奶孕育六个子女,子女又建立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家族琐事多,界限分寸难以把控,爷爷无力主持家事,大伯成为解决问题的“首脑”,兄弟姐妹有事找他“拍板”,成为经年累月的习惯。
我至今不知道他乐于享受这一过程还是因为责任所致不得不承受,乡村一贯以来的道德标准是,家里最有出息的子女要协助其他兄弟姐妹,这叫“不忘本。”姥姥曾经跟我说,她们村子里有一户人家,儿子是当兵的,后来当了大官,就拉扯自家兄弟姐妹,每个人都安排上工作。
村里人人羡慕,心生向往。
大伯没那么通天的本事,但当年我们这一辈在读书,考学时都要询问他的意见。村子里谁家有喜事,主持典礼、致辞会找他。谁家盖房摆酒、宴席类似场合必会请他说几句。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认识大伯,这代表着一个人的社会地位。
那时我们家也有很多事劳烦他,他适时给予帮助,但不知为何,我始终与大伯不亲,总是害怕他。
读中学时,父亲托大伯给我安排一个管得严的班级,班主任雷厉风行,常常神不知鬼不觉的站在教室外面的玻璃窗前,鹰一样的眼睛扫视着全班同学在上课时是否集中精神,被抓住的同学,免不了一通羞辱。班主任教我们数学,因为领悟差,我是他重点批斗的对象,
多年后做梦,梦到数学考试,卷子题目做不出来,急得直冒冷汗,心剧烈跳动,好似到了生死攸关之际,从噩梦中惊醒,心情难以平静。我后来害怕老师、医生、警察,工作后害怕领导,每次领导叫我,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与其说是害怕他们,不如说是恐惧权威。
害怕要是露出马脚就会被笑话,所以经常告诉自己,不要怕,要镇定。但还是做不到完全无视、剔除、不存在,自始至终有种距离感。这距离在我与父亲之间也存在,但父亲身上的权威如今弱了很多,被权威腐蚀下的相处模式成为惯性,很难在短时间内打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近来反思自己,令人不解的是,如今我在家里似乎也成为权威的存在,不管走到哪里,家族的“基因”一直形影不离。我把控不好它。掌握不好尺度,拿捏不好分寸,不懂得如何运用的游刃有余,它让我察觉到与之同行的距离,让亲密关系承受考验,更让我察觉到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前路漫长,而我还需要学习。